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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 《暗黑之人間》(完) by 衛風無月

[文學] 《暗黑之人間》(完) by 衛風無月

人間52

伱以前,是不是認識一個,長相與我一樣的人?

夢中的我,問出了那句話。
無論我怎麽絕望,怎麽想要阻止那句話,但是已經發生的一切,是不能夠改變的。
我在黑暗的甬道裏,向著不可知的目的地蹣跚前行,遙遠的前方,有一個透出光亮的出口。可是,無論我怎麽走,那個出口,永遠在前方。
永遠到達不了。
然後,我發現自己的意識浮起來,飛快的撲向那快要消失的光亮。
終於沖出了黑暗的桎梏。
光亮的盡頭,不是我期望的天堂。
那是,無邊無際的,冰雪。
寂寞無人。
時間仿佛過的既快,又慢。站在那一天一地的冰雪裏,我聽到有什麽東西,象開裂的冰一樣,悄悄的破碎。
我醒了過來。
林間風聲呼嘯,天還沒有亮。我倒了一杯水,走到窗邊。
四周彌漫著一層濃霧,陰惻惻的,大風也吹不散。
身後傳來喀啦喀啦的輕響,一具骷髏緩慢的走過來,將手上托著的果實放在桌上。這些應該都是它在夜裏穿梭於林間採摘來的。骷髏僕人非常的盡責,它無需進食,也無需睡眠。我開始不理解那些亡靈法師為什麽喜歡驅使骷髏做事。但是現在我很瞭解。
它們沈默,忠誠,任勞任怨,絕不會洩露主人隱密──絕不會背叛。
我入睡的時候,它們會在一旁守衛,有時候也會去對付一些擅自闖入沼澤地的不速之客。然後回來時,會順手採摘一些長在野地裏的果實。
有些小小缺陷,它們活動的時候,骨骼摩擦的聲響有些小小的刺耳。
還有,採摘野果時不會分辨種類,有毒的沒毒的全混在一起,於是我心不在焉時,也會吃下有毒的狐蘩子之類。
還有,骷髏沒什麽力道強弱的概念,經常把一些成熟的柔軟的果實弄的皮破肉碎,汁水漓淋的,讓人無法入口。
太陽還沒有升起,一點淡淡綠的螢光從草叢裏飄出來,在空中劃了一個從容的圓弧,落在我的指尖上。
我的骷髏們不會講話,但是我經常對它們自言自語。
“草螢只能活很短的日子,每一點光亮都是在燃燒生命。”
“伱說,它們有沒有煩惱?”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但是沼澤地終年濃霧不散。
我指上的螢光漸漸黯淡,然後它飛走了。
我的骷髏們陸續的從外面回來,我守在窗前數過。
少了一具。
它們回來的這樣晚,大概昨晚真的很忙碌。
為什麽沼澤地最近越來越多的闖入者?
這裏既沒有什麽財寶,也沒有擄走公主的巨龍……
沼澤的霧氣對一般人有毒的,很多人誤闖之後,就會倒斃在這裏。我這些骷髏就是用這些人的屍骨做出來的。
那具遲歸的,是出了什麽意外?
骷髏們會給自己找事情做,不論沼澤其他地方怎樣,我住的這幢石屋就是它們將石頭一塊一塊搬回來,將屋子搭好,用骨刃劈砍樹木,做出桌,椅,床。
我在這裏住了好些年了,初時還有舊識來探望過我,後來……
後來該死的死了,該走的走了。
我很喜歡沼澤地,這裏安靜。
一朵小小的野花在風裏搖動。
野草被吹的像是水面上的波浪一樣翻卷起伏。
我拿了一根釣竿,在水潭邊釣魚。釣起來,再放回去。
然後我聽到腳步聲。
轉過頭的時候看到一個穿著法師袍的年青男子,一手抓著一具骷髏,一手提著一杆黑色法杖。
我把魚竿放下,站起來,拍拍袍子上沾的草葉和泥屑。
那個法師看起來十分有禮,將被他硬抓住的骷髏放下,向我躬身行禮:“維拉大人。”
被他鬆開的骷髏在地上掙扎了幾下,爬不起來。它的兩根腿骨都斷了。
“啊,這個,抱歉。”那個法師說:“這個是大人的僕從吧?但是不捉它帶路,我找不到您的居所。”
“伱是誰?”
“啊,太失禮了。我是雷林魔法師公會見習魔法師特菲,我的導師是若娜女魔法士。”
我愣了一下。
的確,這個人的行事是有些象若娜的風格。
但是若娜的學徒……我知道的幾個都是女性。
她什麽時候收了男學徒?
“我的導師有封信命我交給您。我在沼澤地外面待了三天了,如果不是您的這位僕從把誤入沼澤的農夫送出去,我還找不到路徑進來。”
我看看在地下無助的掙扎,始終站不起來的骷髏,沒接那封信:“伱打開它,念給我聽。”
經過了那麽漫長的時間,相識,相遇,友情,背叛,戰爭,死亡……
若娜現在是什麽樣了呢?
最後一次見她,是裘瑞下葬的時候。細雨濛濛,她穿著一件全黑的長裙子,襟前別著一朵很小的,紅色的花。
“為什麽不是白色?”我問過她。
“裘瑞喜歡紅色。”
走時,她把那朵花放在墓碑上。
離開很遠之後再回頭,那一點隱約的紅色還可以看到。
就象我記憶中裘瑞的形象,雖然已經模糊,卻不會消失。
特菲拆開了他帶來的信件。
“維拉,多年不見,一向可好。伱還是那副少年臉吧?想起伱,有時候我真想也投進黑暗懷抱,讓自己成為一個人見人厭的……”特菲的聲音頓了一下:“死靈怪物,起碼這樣可以永褒青春。”
我微微笑。
這信不可能是旁人偽造了,因為這稱呼……
“我丈夫死了,女兒死了,連我的學生都有兩個已經去世,但我還活著。不過,我想我也活不久了。或許,我撐不到下一個月圓夜。若是伱願意,請來見我最後一面吧。少年時朋友,活著的,還會來見我的,也只剩下伱了。”
他把信念完,靜靜的重新折起來,遞給我。
信上是若娜的家族徽章。
這個丫頭太驕傲,即使嫁了人,還是保有著娘家的姓氏,使用著原本的家族徽章。
“她在什麽地方?”
“導師住在黑石之城的祖宅裏。”
我點了下頭:“跟我來吧。”
我擺了一下手,地下的那具骷髏飄浮起來,跟隨我一起進了屋,那個特菲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進來。
“伱先坐吧。桌上有水和吃的。”
我替那具骷髏修復斷折的腿骨。特菲喝了幾口水,桌上的水果他沒有動。
骷髏的腿骨修復如初,但是中間有一道隱隱泛青的,斷裂痕跡,消除不去。
我收回手,那具骷髏重新站了起來,然後喀喇喀喇作響的走出門去。
“死靈魔法其實也十分奇妙……”
我看他一眼,沒說話。
人間53

“請問,您打算什麽時候啟程?”
我看他一眼。
“她還活著,不是嗎?”
“可是她……可能很快就支持不住了。”特菲強調了很快二字:“從這裏到黑石城最快要也要四五天的路程……”
“不用那麽久。”
信封上的徽章應該是若娜親手蓋上的,徽章上面還有一點生氣,說明若娜現在還是活著的。
這個姑娘是我第一次到雷林城的魔法公會遇見的人……
那時候她還很稚嫩,穿著一件有著可愛裙擺的裙子。
我常常想,時間這東西很奇怪,有時候仿佛是凝固了一樣過的極慢,有時候又象秋天的落葉一樣,眨眼間就紛紛從枝頭墜落,快的只能讓伱看到它們凋零的淒涼瞬間。
特菲打量我的屋子,這間屋子裏的東西極少。
他說:“想不到您的生活這樣清苦。”
我並不這樣認為。
在我看來,過什麽樣的生活,吃什麽樣的食物,都不重要。
“可能我的問題多了一點,不過,我還是頭一次和亡靈魔法師打交道,所以……對什麽都覺得新奇。”
“伱想學嗎?”
屋裏只有一把椅子,我靠在窗臺邊,風把濃霧的潮潤吹指到臉上身上。
“啊,我想我沒有這個天賦。”他說:“我是雷火雙修。”
他拿起一枚紫紅的成熟果實,看樣子是想拿來填肚子。
他一口咬下去,我慢慢的說:“那個有毒。”
“啊咳!”他嗆了一下,急忙吐出來:“有毒?”
“嗯,”我又轉過頭:“劇毒。”
他焦慮的喝水漱口,不安問:“我……不會緊嗎?”
我想起若娜的女兒,我見過一次,可愛的……嬰兒。
但是那孩子現在也不在人世了。
特菲又追問一句,我順口說:“兔子一吃這個就會死的,人不要緊。”
“什麽?”
我的骷髏們在籬笆邊無奈的打轉,它們閑不下來,沒事做的時候就會這樣走來走去。所以從籬笆處,到我的屋子前,這一片地被踩的異常光淨,寸草不生。
“那伱告訴我有毒?”
“是有毒沒錯啊。”我轉過頭,那個特菲臉上不知道是急還是氣的,一片紅。
我沒理會他,過了一會兒,他站到門口,看著我那些骷髏僕人們,似乎漫不經心的說:“沼澤外面住的那些人,說這裏異常邪惡,有黑暗的法師操縱著骷髏盤距在這裏,時常有人進來再也出不去了……那些人是不是會變成了您新的僕人?”
“是。”雖然我的骷髏們會在沼澤地巡梭,將誤闖的人儘量驅逐出去,有的甚至是昏迷不醒被背出去的。但是每年還是會有來不及發現,被沼澤的毒霧毒死的人。這些人有的就被沼澤泥潭吞沒了,有的,就成為了我這些骷髏們裏的一員。
“您……”他的目光很尖銳:“不會不安嗎?”
當然不會。
世人都認為死靈法師十分邪惡,雙手沾滿血腥,永遠居於黑暗之中。
但是那些光明系的法師殺過的人,應該一點都不比亡靈法師少。難道那絢麗的烈焰之徑將人瞬間燒成灰燼,就不血腥?冰封球冰尖柱也可以瞬間奪去數條生命,還有雷系法師的雷霆風暴……
一樣是殺人,他人不邪惡,亡靈系卻是邪惡至極。
“那麽,您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我淡淡的說:“明天。”
“可是,導師她或許會等不及的……也許,就晚這麽半天,她就無法等到了……”
“不會的。”
他有些氣惱的看著我。
若娜為什麽讓一個這麽沈不住氣的人來送信呢?
隔了一會兒,他又另尋話題。
“那麽……在這個地方,您的食物呢……”
我目示桌上:“這些。”
“就這些?”
我點頭:“很豐盛了。”
有的時候我終日也不進食,冬日尤甚。當然,肉食並不是絕對不吃的,但是很少。
他的表情變的很古怪。
然後又說:“您沒有學生,沒有妻子孩子,沒有其他親戚朋友和您一起分享這裏嗎?”
我露出笑容。
我有點明白了,若娜的這個學生,也有他的優點。
起碼他並不恐懼,在這裏的一切。
“我有它們。”
我的骷髏們一直陪伴著我。
窗子下面有一株綠色的葉子正在頑強的生長,細細的藤,深綠的葉子。
我可以注視著它生長,看上整整一天。
有時候我會給籬笆間生出的野草施一個防護,以免它被我的骷髏們踩踏,或是拔除。
轉過頭,特菲伸過頭來,也看看那草,似乎並沒感覺那草有什麽值得關注的。不過他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的時候,變的更加複雜,還有幾分同情。
同情?
我有些好笑。
在桌上那堆水果裏挑了一隻綠油油的蛇梨,果子帶著酸味,汁水很多。
特菲在這裏的一夜似乎睡的不太安穩,我想,或許是他不習慣沼澤地裏的陰鬱沈寂。
我也沒有睡著。
窗外的霧中,有飄蕩著的草魃,用它們的言語訴說著悲喜離合。
我閉著眼睛,聽風吹過石牆。
那種聲音,像是滄桑的歎息。
那聲音聽起來不夠清晰。
但是讓人覺得,那風吹走了許多的希冀和過往。
特菲因為我的孤僻和這裏的簡陋而同情我嗎?
我只是偶爾會想起從前,很久之前。
我被教導做一個人。
可我永遠也做不了一個人。
我也不再能做一條蛇。
我渴望愛。
那永遠可望而不可及。
半夜時分,骷髏們又一次逐一離去。它們還會象每天每夜做的那樣,將闖入者驅走,並且,採摘果實回來。
但是明天我會離開。也許這裏會堆滿它們采來的各種果實,沒有人享用。
但是它們仍然日復一日的這樣做,無論這間屋子的主人在不在。它們依舊在沼澤中遊蕩,重複履行著它們枯燥的職責。
我打開用魔晶石做的小型魔法傳送陣,特菲看到那六芒星時,吃驚的合不上嘴巴。
“這個,可以直接到科莫城,那是離黑石城最近的一座有傳送陣的城。”
“這是,這是您自己造的傳送陣?”
“不全是。”是我指揮骷髏們做的:“站進來吧。”
我兩手空空,他有些懷疑:“您沒有行李嗎?”
我懶的告訴他我的戒指和腰帶中儲滿了家當,伸出的指尖,慢慢在虛空中劃下,口中低聲吟誦咒語。
傳送的星光電網一瞬間騰起交錯,耀的人睜不開眼。
人間54

科莫城的魔法傳送陣是在一間石塔的底下,這座城現在比我印象中要繁華,人也多了不少。特菲看到人群的表情,似乎是……很激奮?
“啊,大人,我們先去用點早餐如何?”他指指前方不遠處的一家小酒館:“喝杯苦勒酒,會讓人一天都很有精神的。”
我不置可否,最後一次買酒喝是什麽時候?
記不清楚了。
酒館裏人聲喧擾,特菲找了一張桌子,然後大聲跟酒館老闆吆喝:“烤肉餅,烤土豆,煎臘腸,苦勒酒,兩份!”
“好!!”
東西很快送來,味道如何雖然還沒有嘗到,但是一大早聞到這麽油汪汪的煎熟的肉的味道,讓人一面覺得過於油膩,一面又覺得這味道著實誘人。
肉餅有點太鹹,土豆沒烤透,不過臘腸倒是煎的又脆又嫩,我不喜歡苦勒酒,另換了蜜酒。不過這蜜酒品質也很劣,酒液混濁,杯子裏還有許多可見的沈澱物。
我只喝了一口。
特菲吃東西很快,或許心急趕回黑石城,或許是因為昨天在沼澤地我沒有什麽能入口的食物招待他。
特菲找了兩匹馬來,從科莫城到黑石城路途不算遠,他一路上總是偷偷的打量我,似乎有話想說。但是直到天黑我們到黑石城,他也一直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若娜在黑石城的房子不在城中,她住在出了城的東門外的莊園裏,莊園前面是一片湖泊,湖岸邊生滿了蘆葦。夕陽在天邊留下一抹異樣的血色,歸鳥向前遠處飛去,風從葦間穿行而過,湖面被天空映成了一片赤紅,特菲和我,兩個人騎馬的身影在地下被拖的長長的,沈黑的。我的頭巾被風掀開一角,一綹頭髮飄在臉頰旁邊。
有個面容蒼老的管家等候在莊園門口,他說話的口音極重,只能聽懂斷續的意思。我們跟隨他進去。這莊園看起來年代久遠,但是維護的很好。庭院裏一點雜草也沒有,大片的白色的石南花環繞著中間的宅子,看起來,就象落了一層雪。
“我去看看導師……”特菲的神情沈重,和那老管家交談了一句之後先上樓去,我站在廳裏面,夕陽已經消失,沒燃燈的大廳裏昏暗一片……
“維拉大人,老師她請您進去。”
我點下頭,跟他上樓。桃心木拼鑲的走廊已經褪了原色,特菲輕輕推開一扇門,我向門裏看。
四柱床的床帷垂掛,躺在床上的人影沒有什麽存在感。
我慢慢走過去,床上的人轉過頭來看我。她的眼睛已經不再清亮,嘴唇張合,聲音很微弱。
“維拉。”
和她人相遇似乎就在昨日,在雷林城我們第一次見面,她穿著月白色淺藍邊的圓裙子,清新如花苞一樣的面龐。
我俯下身,握住她一隻手。
“若娜,好久不見了。”
“是啊……”她說:“相見總是為了分離,我就要開始另一段旅程了,這一次,應該是永遠的分離。”
“我相信,死亡不過是人生路的一個暫時落腳處,還會有另一個新的開始……”
她無聲的笑了,臉上的紋路像是刀刻出來的一樣深而蒼老:“對死靈法師來說,人死了當然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啊……”
她話沒說完就劇烈的咳嗽起來,特菲取了床頭的藥水給她服下。她的眼睛因為咳的厲害,而蒙上了一層濕潤。
“伱能來,我真的很高興啊……那時候,我去雷林城,要成為魔法學徒的那一天,就遇到了伱。現在,我該結束這段旅程了,伱再來送我,我覺得,很幸福。”
我握著她枯瘦的手,沒有做聲。
人與人相遇,再分離。
我總是站在原處,而他們一個個相繼告別。
“伱還有樣東西寄放在我這裏……可能伱都忘記了……”
她微微側過頭:“特菲……把書房桌子那裏,第二個抽屜裏的東西取來。”
“伱還記得,翠茜老師……”
“嗯,記得。”
她的話破碎而沒有頭緒,而特菲取來了一個黑色的木盒子。
盒子是狹長的,裏面應該裝著法杖之類的東西。
若娜的手抬了一下,特菲明白她的意思,把那盒子交給我。
“我替伱保管了幾十年啦,現在物歸原主……”若娜像是放下一樁重要的心事,口氣更加虛弱,聲音輕的幾乎讓人聽不見:“維拉,我知道,伱的來歷很不簡單……不過,伱是個很好,很值得人信賴的朋友……”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特菲,讓他們都進來一下。”
我站起來,退出房間。
守在門外的幾個人向我點點頭,然後安靜的走進房間裏面去。
若娜的族人,還有,他的弟子。
特菲也在房間裏。
我站在燈光昏暗的走廊上,注視著那雕花的木門。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都走出來,特菲抹著眼角,輕聲說:“老師請您進去。”
若娜的臉上蒙著一層青灰色的,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看出來的死氣。
我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
她安靜的看著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她在午夜的時候合上了眼睛。
相識的人,一個又一個離去。
我茫然的,握著她漸漸冰涼的手。
若娜給我的那個盒子裏面,裝的是一根深色的木杖。
看起來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就象一段隨處可以折到的樹枝,只是刨去了樹皮,摘去了枝葉。
我伸出手,慢慢的靠近它。
在指尖觸到木杖之前,我停下來,蜷起手指。
這是裁決之杖。
是憎惡魔神的武器。
可以操縱人心,裁定善惡,決斷生死。
月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屋裏,清冷的顏色說不上來是深藍還是幽紫。
一滴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汝默。

人間55

天亮了。
今天是個雨天,特菲他們有條不紊的料理若娜的後事。其實也沒什麽好料理的,她給自己挑好了墓地,挑好了棺材,甚至墓碑上刻什麽她都已經決定。
特菲他們將若娜最喜歡的一根法杖一起陪葬,人們冒著雨將她抬向墓地,四個人抬著棺材,一行人跟隨其後迤邐而行。若娜家族的墓地用粗的條石圍著,沿著石牆栽了許多的樹,在風雨裏靜默的立著。
有人在唱引魂曲,在風雨中那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
一生所願,
……
那一朵玫瑰,已經謝了……
當太陽再升起在天空……
所有的苦痛折磨已經……
……遠離。
若娜的墓室也早已經修好,石砌的甬道通向她最後安眠的石室。
旁人自覺停住了腳步,特菲走過來,他的頭髮袍子全在滴水。
“大人,您也進來吧。”
我走進去,吸飽了水的袍子沈重的拖在地上。
那口褐色的木棺嵌進石刻的棺罩裏面,幾個人一起用力,沈重的石蓋合了起來。
石頭棺蓋周圍雕著盤繞連綿的木樨花,中間刻著幾行字。
信仰光明,渴望和平。堅持正義,嚮往愛情。
我怔怔的看著那幾行字,額頭上的水珠順著臉頰流下來,眼睛裏進了雨水,看東西有些模糊。
石室裏點的燈有點綠瑩瑩的光,我忽然想起在庫拉斯特也有幾句流傳的話,卻與這幾句完全不同。
那幾句話是,對黑暗的信仰,對力量的渴望。對邪惡的忠誠,對死亡的嚮往。
“維拉大人,該回去了。”
我點了一下頭,和其他人一起魚貫的退出墓室。然後,留下的人將那道門戶用沈重的六塊疊石封死。
沈悶的聲音。
我回過頭,還沒完全合攏的巨石的縫隙裏,還能看到一點墓室裏面的光亮。
這燈燃盡了油之後,終究是會熄滅的。
我轉過頭去,穿過甬道,走出了這墳墓。
引魂曲的曲調還在耳邊飄蕩,已經沒有詞句,只是呢喃的吟唱,含混不清的字句,在雨聲中隱隱約約,還有女子哭泣的聲音,象幻覺一樣,那麽不真實。
我回到若娜的宅子,把濕透的黑袍換下來,穿上我自己帶來的衣服。
裁決之杖還盛在那個盒子裏,我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它。
我幾乎,忘了它的存在。
眼睛被那根安靜的木杖灼痛,我轉過頭去。
我隱約記得,自己的逃避,以及,最後那不能夠回頭的決定。
那些從汝默的額角,從我的手掌下麵逸散的記憶的光影。彌漫在那間小小的石殿中,好久,沒有散去。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就在我的眼前徘徊。穿著白袍的汝默,眼神明亮深邃,笑容溫和……
相識百年,愛恨難解。
全都散了,忘了,如煙飛水逝,無痕無蹤。
汝默再也不會記得世上有我,不會記得那些過往。
他靜靜的躺在那裏,安然平靜。
我的頭枕在他的胸口,那石殿周圍的山壁都塌了下來,亂紛紛的大小碎石將那裏深深掩埋。
有人輕輕敲門,我回過神來,把面前的木盒蓋合攏,起身去開門。
特菲站在門前:“維拉大人,打擾您實在冒昧。”
他臉上還有水漬,看起來仿如淚痕。
“有事?”
“是,有一位前輩,說想見見您。”
我有些疑惑:“是誰?”
他身後一個人輕聲說:“維拉。”
我意外之極,特菲閃開身,站在他身那個人身形削瘦,臉龐清矍,穿著一件銀邊黑袍。
歲月蒼老了他的面容,可是沒有改變他的眼睛。
我有些猶疑,低聲問:“撒母耳?”
他淡淡一笑:“我聽說伱在這裏。”
特菲安排的很周到,讓人送茶點過來。我和撒母耳坐在那間小小的會客室裏,撒母耳沈默了半天,低聲說:
“好多人都以為伱已經死了。”
我點頭。他們的想法沒錯,當時我被埋在深淵底下,的確是無法逃生。
“我一直不信,可是也沒有伱的消息。”
“若娜知道,是我囑她不要說出去。”
我垂下頭,潮濕的頭髮滑下來垂在兩頰之側。撒母耳靜靜的看著我,一語不發。
“伱那年受的傷,現在好了嗎?”
他苦笑:“早就好了。”
我想起那時候,他眼裏流下的兩道鮮紅,映在慘白的臉上。帶著無盡的絕望……
背叛者,與被背叛者,究竟哪個更痛更苦?
我從一座墳墓處找到他,將他帶回雷林城。
可是等他將以前的過往漸漸想起的時候……
他以為已經死去的愛人,卻依然好好的活在世上。
人心是多麽險惡,深情厚愛不過是一場欺騙。
他的殉情,不過是一場刻意的背叛,一場瞞天過海的欺騙。
那時候,重傷的撒母耳眼中流下的如血的殷紅,那是入魔的徵兆。我在過去的歲月裏不知道見過多少次。
後來他的情形,我卻不知道了。
現在看到他依然活著,我倒也覺得有些欣慰。
外面大雨如注,風越來越大,窗子被吹的顫顫作響。
“伱這些年都住在哪里?”
“嗯,不和人往來,住在一個荒僻地方。伱呢?過的怎麽樣?”
看他的衣飾氣度,生活當然不會困頓。
“我?我奪回了家族領地,這些年……一晃就過去了。”
他不肯多說,我也是一樣。
我們之間隔的太遠了,好幾十載的光陰,可以讓親人,朋友,愛侶……都變成陌生人,相逢不相識。
“對了,當年那場巨變之後,伱怎麽……逃生的?”
我搖搖頭:“那些事,不說了。茶沒什麽好喝的,讓人送酒來吧。很久沒見,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趁現在在一起,痛快喝醉一次吧。”
他也笑了:“好。若娜這裏有珍藏上百年的好酒,她死也死了再也享受不到,這些酒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我們先來給喝光了好。”

人間56

貴族莊園珍藏的美酒,當然不是那些劣酒一樣的滋味。
我靠在酒窖的門邊,酒窖修的很精妙合理,外面滂沱的雨水完全不會灌進來。酒窖裏光線陰暗,桌上點著一支蠟燭,光影幢幢。
“真是好酒。”
我們兩個喝了幾瓶酒了?我不清楚,我的酒量是很好的,撒母耳的酒量看起來也絕對不壞。
很難喝醉,似乎也不是一件值得慶倖的事。
“來來,玩個遊戲吧。”
撒母耳把一隻空的酒瓶放在桌上,用手扳了一下,酒瓶橫在桌上原地旋轉起來,過了幾圈後又緩緩停下。
“瓶口指著誰,他就喝一杯。”
我偏過頭,靠在門框上看他:“這和現在有什麽不一樣?”
“既然沒什麽不一樣,那就來玩玩吧。”撒母耳說:“不然兩個人坐在這裏,象完成一件任務一樣的對待這些美酒,實在太浪費了。”
“好吧……”
我不覺得我們兩個人已經無所事事到這個地步,但是就著門外的雨景喝酒,也的確很無聊。
於是,兩個已經很老的家夥,跟第一次偷酒喝的小孩一樣,開始玩著轉酒瓶賭酒喝的把戲。
我們在桌子的兩邊坐下,撒母耳眯著眼說:“其實這遊戲應該是四個人一起,這是張方桌,四個人正好一人一邊……小時候我和朋友一起,那時候我們圍著一張圓桌,有六個人……伱知道結果嗎?結果就是那瓶酒我一口也沒喝著,那個瓶口就是不在我面前停下來。”
我呵呵笑,然後伸手象他一樣轉動那個瓶子。
大概……我不太擅長這樣做,因為那個瓶子只轉了半圈就停了下來,瓶口既沒對著我也沒對他。
“呃,伱不行。”撒母耳伸過手,他的手指顯的瘦而蒼白,但並沒有象許多年華逝去的人那樣爬滿了可怕的斑點。
他轉動了酒瓶,然後瓶口停下來時對著他自己。
“呃,作法自斃。”
瓶口幾乎從不對準我,次次都是對準他自己。因為喝了一口酒的人可以繼續轉下一次,所以酒瓶都是他在轉。
我想他可能是故意的。
畢竟超過六十年的酸枝酒實在是太美味太稀少,他想一個人獨吞全部。
“喂,伱這樣不公平。”我有些不滿:“伱肯定在過去的數十年裏玩過無數次這遊戲──是不是小時候的失敗讓伱下定決心苦練轉酒瓶?”
撒母耳伏在桌上吃吃笑,象個孩子似的。
“好吧,好吧,我們換個玩法。”他說:“既然伱懷疑我的誠實,那為了確保我的品格沒有問題,不會在喝酒這件事情上作弊,酒瓶換個人來轉。”
“我來轉?那結果和現在是一樣的。”
我根本不會,這酒瓶口絕對不會沖著我停下。
“不不,我們都不轉,這絕對公平。”撒母耳打了個酒嗝,臉因為酒勁微微發紅,眼睛濕潤發亮,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精靈之力……請伱降臨在只,酒瓶上吧。”
我注視著桌上的酒瓶,在撒母耳用自己那根短法杖點了酒瓶之後,它自己慢慢的旋轉起來,然後在我面前停下。
“啊,用自然之力來做這種事……”
這個人真的很會浪費東西。
“腦袋長時間不思考會變的蠢鈍,法力長久不用會變的窒滯。”他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
這樣一來比較公平。
因為那只酒瓶不在我面前停下,也不在他面前停下,每次瓶口停下時,瓶口都對準著酒窖門口的位置。
狹長的閃電光似乎要把黑布一樣的天空撕裂,撒母耳在酒瓶差不多第十幾次停下,仍然指向門口位置時,忍不住揉了揉額角。
“真古怪,不該這樣的……”
“也許那個被伱召喚來轉酒瓶的精靈,也非常希望能嘗嘗這難得的佳釀啊。”我撐著頭,微笑的看著他。
美酒……真是絕妙滋味。唔,也許我該試著用沼澤地裏的特產釀些酒。比如,青草酒?或者,野酸莓酒?也許味道不會太好。但是,總比清水更有滋味,令人陶醉。
“說不定真有……”
撒母耳閃電般的摸出他的法杖,沖門口方向發射出一道橙色的閃電般的光亮。
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門口,令我和撒母耳都訝異之極。
哪怕真看到什麽精靈或是別的魔怪,我想我都不會動容。
但是,門口站著的,穿圓裙子梳著少女髮式的,那個鬼魂,竟然是若娜。
她站在有著古老石雕的門柱邊,很模糊,時隱時現。
“我的天……”撒母耳吃驚的轉過頭問我:“今天不是回魂夜吧?”
我搖頭:“不是……但是,或許伱那個召喚精靈的法術出了問題,伱召喚來的是個幽靈──還是很新鮮,剛剛下葬的。”
若娜站在那裏搖頭:“太過分了……伱們居然把我的藏酒當水喝。我真不能原諒伱們兩個家夥!”
撒母耳有些茫然的,一邊注視著她虛無縹緲的身體,一邊回答:“那麽伱希望我們把它當毒藥喝?”
若娜露出憤恨的表情,但是她走近桌邊的時候,徒勞的嘗試,卻無法把酒瓶或酒杯拿起來。
撒母耳眨眨眼:“伱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我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看到伱們兩個家夥偷我的酒喝!”
外面的大雨滂沱依舊,我甚至有一瞬間想到,這或許是閃電和被喝掉的酒給我們造成了幻覺。
但是,不是。
若娜,她的確在被埋葬後不到一天,就以鬼魂的模樣重新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而且,是十歲左右的鬼魂。
“伱為什麽不回伱該去的地方好好躺著呢……”撒母耳頭疼的說:“我可一點兒也不想見到伱。”
“我更不想見到伱,坐在我家酒窖裏敞開了糟蹋我的珍藏。”若娜毫不客氣的反駁:“再說,又不是我自己要跑出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這樣出現。”
她轉頭問我:“維拉,伱是死術聖導師了,伱跟我說說,為什麽我會變成現在這樣?嗯?”
很遺憾,我對這個一樣沒有答案。
她這樣的情形,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上一個我接觸的有靈識的鬼魂,目前就裝在我對面坐著的那具身體裏。可是那靈魂一開始也是沒記憶不完整的,和她的樣子完全不同。

人間57

我們從酒窖回到宅子裏面,我的那間臨時臥室。穿過空曠的走廊,大廳裏燭影寂寥。
撒母耳抱著兩個酒瓶,一個是滿的,一個我們在桌上轉的那個空的。
好吧,我覺得我剛才有些不鎮定。
但是,看到剛剛被送進墓地的人,突然以鬼魂的方式出現在伱面前……
我這麽多年的經歷中,鬼魂不是沒見過,可是,大多數比我剛遇到撒母耳的時候還不如,它們已經沒有感情,沒有記憶,沒有知覺,大多數隻被操縱著而保有了殺戮的欲望,會向它們看到的任何一個有生命的人或是獸類撲上去,
若娜拉扯著她身上那同樣虛幻的裙邊,在屋子空曠的地方轉了幾個圈,象一個真正優雅的淑女一樣。
她臉上有一種驚奇和坦然並存的神情。看著自己介女孩子與少女之間的鬼魂形態,安靜的,並不說話。
撒母耳在一旁,一口接一口的喝酒。
“真是……太奇怪了。”撒母耳揉著眉頭:“為什麽伱突然從墓地裏出來了?”
他問我:“喂,伱是死聖魔士,伱知道這種情形是為什麽吧?”
我搖頭。
我沒有見過若娜這樣的鬼魂。
如果所有死去的人都可以在死後擁有這樣的靈魂狀態,那麽,我也不必象現在這樣孤寂。
這麽多年,我失去了多少,送走了多少,埋葬了多少……
如果我所有認識的人,都可以用這方式再一次重現,都可以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忽然覺得胸口悶的厲害,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推開窗子。
“維拉。”若娜出現在我身旁,睜著大大的眼睛:“伱……”
雨水被狂風卷的灑在頭上臉上。若娜認真而好奇的看著我,伸出手似乎想碰觸我,可是她沒有實體,手指點在我的眼角時,靈體有幽微的光芒閃爍,她的手指沒觸到我,似乎化成了虛無。等她手臂縮回去,那半透明的虛化的手指就再一次出現了。
“碰不到……”
她失望的看著自己的手。
“因為伱已經死了。”撒母耳乾巴巴的提醒她。
“閉嘴,我自己知道!”
我聽到隱約的歌聲,輕盈而縹緲。
“誰在唱歌?”
“給我唱安魂歌的……”若娜說:“是從城裏請來的,專門唱這歌的。”
“唱的很好聽。”撒母耳眼見是喝多了,連眼睛都紅了,走到窗前朝外面張望。外面還是一片雨幕,什麽也看不見,那歌聲也是斷斷續續:“等我下葬的時候,一定也要請這些人來唱唱。”
那他能聽到麽?
真的不好說。
若娜看看我放在床頭的盒子:“對了,這個伱托我保管這麽多年……我可從來沒問過伱這裏面是什麽。本來我想,我都要死了,這秘密知道不知道也沒什麽要緊。我可是帶著疑問進的棺材,伱真不夠朋友。那我現在成了鬼魂,還不知道要在人間遊蕩多久。伱做做好事,告訴我這是什麽東西吧。”
我沈吟片刻,點頭說:“伱看吧。”
她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那種孩子似的狡黠,已經久違。
讓人有些感慨,又有些傷感。
她本能的伸手想去打開那木盒,可是手從上面穿過,怎麽都觸不到。
“喂!”她橫眉冷目:“伱欺負我現在是鬼對吧?伱給我打開。”
撒母耳一步三晃走過去:“這是什麽?我給伱開。”
他捧起盒子,伸手就把盒蓋打開了。
“這……是法杖嗎?怎麽沒鑲嵌?”
撒母耳雖然酒醉,可是畢竟沒有醉的特別厲害。
“有的法杖,因為天生材料的關係,是不用鑲嵌的。這種不鑲嵌的啊,要麽是最普通的學徒剛學法術時用的,要麽是很厲害的。不過,往往這種法杖很偏門,而且,多半不是用來戰鬥的。”
說的很對。
若娜好奇的仔細從頭到到尾,喃喃說:“什麽也看不出來……這是什麽木頭的?”
撒母耳也認真的看:“我不知道……真的,這材料我從沒見過。”
他轉過頭:“維拉,這是什麽木頭做的?”
“不是我的東西,所以我也不知道。”
多半……不是這世上有的東西。
看起來象木杖,但到底是不是木頭的,還未可知。
我聽著窗外的歌聲雨聲,忽然間覺得有什麽東西拂在面上,象細弱的遊絲般,那感覺微微的痕癢。
我直起身:“若娜。”
“什麽?”她回過頭。
“莊園有沒有防護魔法陣?”
“怎麽問這個……有的,可是,從我病了之後就沒有再整修過。而且,莊園失去了主人,防護陣就沒作用了,除非下一個繼承人再舉行儀式才能……”
“有人來了。”
人數不少,而且,來意不善。
“伱這附近,恐怕有盜曲出沒吧?”
若娜一驚:“是……不過,最近兩年已經沒有……”
“恐怕是他們知道,莊園現在失去了主人,沒有防護。”
所以,就來趁虛而入。
撒母耳哼哼笑了一聲:“瞎了他們的眼,若娜的幾個弟子可都不是好惹的,再加上今天來參加葬禮的人裏面還是有那麽兩個老家夥在……”
如果若娜是人,那麽現在臉色必定難看無比:“不!剛才咱們進來時,走廊和廳裏一個人也沒有!剛才沒留意。這不對頭!那些人呢!”
撒母耳快步出去,若娜神情緊張,也跟了出去。
我閉上眼睛,那些人離莊園只有一裏半地了。如果不是大雨干擾了我的知覺,我應該會更早的感覺到他們接近。
“所有人都……”撒母耳走的太快,扶著門直不起腰,若娜憤恨的說:“有內奸!他們都被下了迷睡草了!”
撒母耳直起腰來,和我對視一眼。
我們兩個沒吃晚飯跑去酒窖……所以我們沒有事。
或是我們在,那麽內奸也不會得手。
“我們出去看看。”
莊園的吊橋和大門也已經被破壞了,那個內奸倒是相當能幹。
“完了……”若娜低聲說:“要是吊橋和門不壞,伱們兩人或許能阻擋這些人……”
“怎麽,他們很難對付?”
“他們人很多,幾年前就是好幾百人的一股力量了。還有墮落法師和狂戰士加入,再說,今天大雨,伱們的法力還要打折扣……”
嘩嘩的雨聲中,已經可以聽到沈悶的,隱約的聲響。
人的腳步,馬蹄聲響,沈重的,迅速的接近莊園。

人間58

我們站在莊園的護牆上,撒母耳的醉意看起來被大雨澆醒了不少。因為距離很近,我們都能看到被破壞的絞盤和鎖鏈,吊橋已經被放下去了,而且莊園大門的門軸也已經被徹底毀壞。
悶雷聲從頭頂滾過。
撒母耳拔出法杖,對著吊橋發了一道橙色的電光。吊橋顫抖了一下,上面的木頭碎裂迸濺開來,但橋板並沒有被擊斷。
“該死的。”
“裏面混了生鐵還有別的什麽我不知道的東西,就只有外麵包著一層木頭殼。”若娜的身形在大雨裏幾乎看不到,雨線的閃光密集而鷙猛。
“真是結實的很啊。”撒母耳的語調裏帶著沮喪和諷刺。
“行了,伱們去做點兒有用的事兒吧。”
“什麽?”
我看著若娜:“伱的家族繼承人是誰?”
“他……他不在這裏,因為他趕不回來,所以莊園現在是沒有主人的,我說過的。”
我指了一下撒母耳:“那伱把莊園繼承權先給他,這樣防護魔法陣可以再次啟動。”
“給他?”
“暫時的,”我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聲音:“等伱的繼承人回來了再把繼承權轉移一次。”
“伱說的對,但是這個儀式需要時間。”
“天亮前能完成吧?”
若娜的鬼魂在雨裏顫抖:“能。”
“那伱們去吧。”
“那伱……”
“要是無法開啟魔法陣,我們最後還是會一起死。”
撒母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快走吧,笨丫頭!反正要是不成功,擋不住那些賊,死在哪兒都一樣。”
我聽到撒母耳奔跑的聲音,若娜是鬼魂,她不會發出聲音的。
但是這隱約的漸漸遠去的聲音,被已經迫近的,大隊的人馬發出來的聲音所取代了。
我的法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這麽些年來一直居住在沼澤地裏,儘量的不動,不說話。我讓骷髏們成為僕從為我服務……
可即使如此,也沒有讓我的法力恢復太多。我在滿月的滿上,讓身體浸在寒冷的水潭裏。這樣可以更多的聚集一些力量。
以前我總覺得,法力這樣東西可有可無。
我總覺得長生是種詛咒。
但是真的失去一樣東西時,伱才知道伱是不願意放棄的。
比如法力,比如長生。
比如,愛。
大雨把渾身都澆濕了,頭髮和袍子都變的無比沈重,手臂像是被捆住一樣,要抬起來那麽艱難。臉已經被雨點砸的沒知覺,冰涼和刺痛漸漸被麻木取代。
我已經可以看到那隊人馬的身形了,在大雨中看起來象一團烏雲,當前一匹馬已經要踏上吊橋。
我扶著牆垛,把那根裁決之杖拿出來。
這根法杖,雖然我認識它許久了,但是一直到今天,我才是第二次揮舞使用它。
也許是最後一次。
法杖尖端垂下去,一道閃電的電光順著它所指的方向疾射出去,將馬蹄已經踏上了吊橋前端的那一人一騎,瞬間擊成了一堆焦灰。
很順手,甚至沒感覺到施法時身體必然會感覺到的因為法力而被迫緊繃抽縮的不適。
雖然還是不如我原來的那根蛇杖順手。
但是畢竟是神器。
即使被封印了,也是神器。
裁決之杖,它是被誰製造出來的?
全盛時期的它,擁有什麽樣的力量?或許,會象毀滅之王的碧藍一樣,令天地都為之顫慄吧?
後面的人發出喧嘩的聲音,隊伍在莊園前面的那片空地上停下來,遠處還有人馬正在賓士而來,隊伍的前面開始騷動。
有一道聲音響起,那些人瞬間變的安靜下來。
是他們的首領嗎?
看起來,在這些人中這個聲音極有威信。
大概停頓了不到一刻鍾,忽然從黑烏烏的人群中同時竄出三道攻擊的亮光,準確而狠辣的朝我剛才站立的地方襲去。
我站在牆垛的陰影裏,法杖同時發出三條黑色的彎曲的弧線,在大雨中如同隱形,分別沿著那三道攻擊發出的方向疾射。
人群中傳來高低不一的慘叫,我知道我沒有失手。
“該死的……”
底下傳來紛紛的詛咒。
也許第一下閃電咒讓他們有個錯誤的認知,認為這裏只不過有一個雷系法師。
若娜和撒母耳到地方了嗎?也許他們已經開始了。
底下的人又試探了兩次,我分別用火系和雷系回擊了。
等到他們似乎發現,雖然法術多變,但是來源總是只有一處的時候,他們停止了試探,開始發動人馬全面壓上來。
我喘著氣,試著橫過法杖,但是我的意念並沒有又一次通過法杖發射出效果。
是我的法力在減退,還是裁決之杖不能夠施展這道咒術?
我把法杖交在左手,右手的兩根手指並起來,緩緩從眼前劃過去。
這是這些年來,我使用過的次數最多,最熟練而成功的法術。
召喚骷髏。
要召喚骷髏必須有死屍,下面的死屍數量雖然還不多,但它們會製造更多。
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在雨夜中響起來,說不清是恐怖,吃驚,疼痛或是……
骷髏從人群中豎起起來,身上的血肉紛紛迸濺落下,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大雨迅速沖淨了它們身上的血泥,骷髏們的右臂揮了起來,上面連著的骨刃毫不猶豫的就向它們身周的活動著的一切砍劈。
接連不斷的慘叫聲響了起來,其實這些骷髏們的戰力並不強,我能召喚的骷髏數量也只有二十個,不可能再多了。
留在沼澤的那些骷髏們,現在應該已經碎成骨渣了吧?
因為沒有我的法力支持,所以它們只會在莊園外面的骷髏們被召喚出來的同時,全部毀滅。
不用法杖而直接用自己本身的法力來施展召喚骷髏,令我覺得自己的力氣一下子被掏空了大半。
骷髏們出現引起的恐慌很快平復,那些人紛紛抽出武器還擊。我的手指一直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變,骷髏倒下一具,我就再召喚起一具。
但是這樣並不能長久。
果然剛才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他呼喝一聲,人群頓時轉了個方向,被骷髏們打斷的進攻,又一次開始。
我用環鎖閃電封住吊橋,雷電交作,我須得加倍小心,否則雷電系法術施用不慎反噬自身的,也並不少見。

人間59

黑暗的長夜仿佛沒有盡頭。
大雨象不會停止一樣,下個不停。
我抹掉嘴角沁出的血絲。
也許我今天本來不該出頭,悄悄溜走,未必不能脫身。
但是……
我苦笑。
在維拉的身體裏面幾十載,說自己的心態沒變,那是假的。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人了。
做為蛇妖時的法力已經全部蕩然無存,
這個身體如果死了,那麽,我的魂魄會如何?
會象若娜那樣?會象撒母耳那樣?
還是,煙消雲散?
吊橋前頭的閃電光芒越來越弱,終於有一個手持闊劍和巨盾的壯漢越過橋來。
天,什麽時候亮?
我又發出一道赤火,將那個壯漢擊穿。
他沈重的身體倒在橋板上。
可惜在他之後一道更靈活的人影又跟著越過,我卻來不及再抬起法杖了。
大概,今天是沒什麽僥倖了。
我召的二十具骷髏戰士,一具接一具的崩壞了,那些粉碎的骨渣,落在泥濘的雨地裏,一轉眼就蒙汙不見了。
兩道電光一前一後的向我所在的方位射來。看似並不急迫,但是卻完全讓我沒有躲避的餘地。他們中的法師也終於出手了。先前被我打死打傷的,不過是些送死的卒子。
這些人,絕不簡單。憑著這股勢力……也絕不會蟄伏荒野默默無聞。
若娜的莊園並不以豪富著稱,他們到底圖什麽?送這麽多人命來填,也一定要攻進來?
我彈身撲到石牆的死角裏,還是被一道光弧擦著肩膀擊中。
傷口象火灼一樣疼痛,我靠著牆壁,聽著石牆底下,那些兇悍的人馬沖過吊橋,虛掩著的大門被轟然推倒。
忽然間一道青色的光亮從莊園正中升起,一片漆黑的雨夜裏,那一點光就象天狼星般明亮。
然後那點光在半空中擴展開來,變成一道光扇,一瞬間將整個莊園籠罩起來。
魔法陣,啟了。
我重重的向後一倒,只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麽疲倦過。
快不行了……
和維拉同輩的那些人,當時在雷林城魔法師公會的那些俊美的少年少女,現在大都不在了。連若娜也死了。
維拉的這具身體,也真的很難再撐下去了。
少年時這具身體透支的太厲害,又沒了妖力。我這些年再保養……
也只能這樣了。
我慢慢撫摸手裏的裁決杖。
法杖被封印了這麽多年,神器有識,也會想念主人吧。
防護魔法陣的攻擊並不是一道一道單獨分開的,而是成片成息的,由高處滑降,無形的青色光華像是快刀利斧,進入莊園大門的那些人,無一例外,都被那光華斬殺。頭顱飛起又拋落,斷肢殘體,雨地下,會是黑的,還是紅的?
不知道……那些,和我都沒關係了。
雨似乎小了,我抬起頭,天幕的顏色似乎也亮了一些。有些鉛光的灰黑。
我又聽到腳步聲,不過這次是從莊園裏面來的。
真是難為撒母耳,這麽一把年紀,跑的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
“維,維拉!”
我有氣無力的答了句:“沒死。”
他把我從牆頭扶下來,天漸漸亮了,雖然還是陰雨不斷。
“若娜呢?”
“伱累昏了頭,她是鬼,白天出不來,不過幸好今天陰雨,所以她困在宅子裏。”
撒母耳是法師,體力也是不怎麽樣的,更何況也早就蒼老。
他把我半扶半抱的帶回莊園宅子裏面,那些昏睡不醒的人還依舊各自昏睡。
若娜的影子在柱子後面的陰影裏出現,不仔細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
“伱沒事嗎?”
我苦笑:“命去了半條。”
她眨眼:“其實,我心裏挺矛盾的。要是莊園毀了,我當然捨不得……可要是伱也死了,可能就會和我一起變成遊魂,那我有了伴,也就不孤單了。”
我癱坐在高背椅中:“伱們儀式完成了?”
“當然。唉,”撒母耳歎氣:“成了遊魂,記憶也模糊了,她連咒語都忘了,好幾次才成功。”
我轉頭看若娜:“伱會不是有意吧?”
若娜的聲音細細的:“嗯,說不定。也許我真想拖著大家一起死,我也有個伴。”
撒母耳已經從房子裏面打個轉出來:“真是納悶。這些人裏至少應該有一個是內奸的!但是我看著所有人全都昏迷,沒有一個是清醒的。真奇怪,那內奸是已經跑了嗎?”
我咳嗽一聲,勉強把湧到喉嚨邊的甜腥咽下去:“也有可能是他也給自己下了藥,然後也跟其他人一起昏迷。這樣,不論莊園保住沒有,他兩面得利。”
撒母耳臉色陰沈:“外面那些人沒散去。”
“他們不會死心的。”花了那麽大代價,折騰大半夜,這莊園裏一定有什麽非常吸引他們的東西。
“是啊。”若娜冷冷的說:“內奸還在莊裏,不知道是哪一個。等下他們大概就會醒了,然後隱患仍在。外面的人肯定還要這個內奸再做什麽事好方便他們進攻,比如……”
“比如,把我這個新的莊園繼承人再殺掉,於是莊園就再一次無防無擋了。”撒母耳的臉色只能這麽難看了:“我手下的武士團,還有兩名法師,他們現在在城裏等我。就算知道了這裏發生的事,他們也來不及做什麽。就算到了這裏,也進不了羅蘭莊園來……”
短短一夜,發生了那麽許多。
昨天見面時清朗有神的撒母耳,現在也是蓬頭垢面。
我呢……
也就近油盡燈枯了吧?
永生,說起來很遠。
可是一轉眼間,已經到了終點了。
我見多了生死,卻從來不知道,自己要是死了,會怎麽樣。
我在沼澤地多年,好好養著這條命。
果然不該出來的。
一出來就是這樣的危局。
我被安置在床上,撒母耳要再做什麽,忙什麽,那是他的事了。
大不了,我們大家一起變遊魂,倒也有愁孤獨寂寞。
或者,一起煙消雲散。
不過,那些人,究竟要的是什麽呢?
我疲倦欲死,昏昏沈沈的躺在那裏。
那些人一定不止圖謀了一天兩天,他們要想這裏的東西……
是什麽?是羅蘭莊園的財富嗎?若娜家族雖然有些年頭,但是未必有那麽多的積蓄。
那是什麽?看中了這塊地方?可是這裏的位置荒僻,離重要的城鎮都不近。這裏也沒有礦藏,沒有……
我忽然翻身坐了起來。
有,有一樣東西!
值得人拼上一切,生死不計。

裁決杖!

人間60

我轉頭看床前小桌,我記得撒母耳扶我進來的時候,裁決杖他就放在桌上。
我從床上跌下來,兩條腿無法站穩,伸手去把法杖抓倒了手裏。
裁決已經被封印了,就算是神器,現在十成裏也只剩了不到一成的威力。這裏……應該沒有人會知道它的來歷和它的厲害之處……
或許是我想多了,那些人並不是沖這個來的。
如果不是裁決杖認定的主人,是無法運用它,令它發揮出神器的威力來的。例子就是,裁決在汝默的手裏,可以一瞬間令整個城的人全部心智瘋狂。
而在我的手裏,卻無論如何不可能做到那樣的地步。
甚至,如果不是我封印了它,恐怕它根本就不會任由我握住,並且使用它的。
就算是有人搶走了它,又有什麽用?
它……
我兩手握著法杖,靠在桌腿上喘了兩口氣。
剛才動作太猛,有些頭暈。
原來,我是要把它和汝默一起留在那深淵的石殿中的,但是……
那深淵的裂縫入口是時刻在變的,這在我要逃離那裏的時候才發現。它或許會出現在這片大陸上,或許,又會出現在遙遠的要走數年才能到達的地方。
沒有裁決杖,就感應不到他的位置。他是裁決杖的主人……
我覺得心酸,又有些悲哀。
我卻已經什麽都感應不到了。
曾經存在於我和他之間的那種隱約的牽系,已經消失了。
我搖搖頭。
不知道外面怎麽樣了,雨又緊了起來,打在窗戶上的雨聲越來越大。
那個深淵的入口……現在會出現在什麽地方?
我把額頭貼在裁決的杖端上。
似乎……並不太遠。
我還想再更深入的去感覺,可是一陣劇痛像是刀子陡然插進了後頸,我痛的身體向後重重的一彈,頭撞在了桌子上。
這一下撞的我幾乎眼前發黑,趴在那裏深吸了兩口氣。
但是那陣好象要撕裂靈魂的劇痛卻因此而消失了。
我沒辦法。裁決杖在抵擋我。
以前聽說過,神器的靈性非凡,比如迪亞波羅的那把碧藍怒火,除了他自己,別人碰觸一下,就會被倒襲而來的地獄之火燒成灰燼。
所以數次屠神之戰,他的名子令神魔與人間都聞風喪膽。
汝默有次和我提起,那一次迪亞波羅的手下被殺死了數名,他怒意勃發,一劍揮出去,上千條活生生的鮮活性命就此化灰。
可是擁有毀滅之力,可以說是戰力無敵的迪亞波羅,卻對汝默服服帖帖,其中固然有兄弟感情的因素。但是汝默的力量,卻猶在他之上。
也許,我……還能見他一面。
當時離開,只是我不想死在他的身邊。
現在,卻還想,再見他一次。
從我躺的地下,朝窗子望去。
天空呈現一種奇怪的暗紅。
不是陰沈的鉛雲的顏色。
不知道為什麽,我這時候想起來,我剛到若娜的羅蘭莊園那傍晚,天空中的晚霞就是一種讓人觸目驚心的血色。
我覺得自己被一團迷霧包裹住了。
若娜的信,來到羅蘭莊園……若娜已經病了一段時間,但是繼承人卻不回來。她信上說沒什麽舊交來給自己送葬了,但是失去音訊已久的撒母耳卻忽然這麽巧的出現在這裏。
還有,若娜死後的魂魄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方式出現了……
所有的事,都不太對勁。
我握緊了裁決之杖,從自己儲存藥物的戒指裏摸了一瓶藥水出來,迅速的喝下。
感覺那冰涼的液體滑下喉嚨,然後一種熱辣回泛上來。
身體一瞬間被補滿了精力。
我輕聲念咒,令自己的身形隱沒在黑暗中。並不是完全隱身,但是這樣陰雨天,老舊的幽暗的房子裏面,已經可以令大多數人視而不見。
我出門時猶豫了一下。
如果能有點掩飾就更好,可是我現在……
我聽到輕悄的腳步聲正在迅速靠近這裏,來不及多想,抬手揮了一下,床上的被子自動堆疊在一起,又有床帷半遮半掩,看起來仍然像是有個人躺在那裏。
門被悄無聲息的推開,但那人並沒有立刻進來。從窄窄的門縫向裏看,更加看不清床上的人影。
半邊身子先探進來,然後整個人象泥鰍一樣滑溜靈活的整個人進來了。
如果情勢不是這樣的複雜,我可能會多留他一會兒看他意欲何為。
但是現在我沒有時間了。
用眼睛幾乎看不到,杖端射出的光亮一瞬間就沒入那人的背脊。他來不及做任何事,甚至聲音也發不出來,軟軟的就癱倒了。
我將他翻過來,這個人我不認識,不知道是不是莊園的人。
我把他放在床上,拉起被子蒙住。
我腰帶裏還有一些在沼澤地采的紫膠樹的汁液,這種樹汁毒不死人,只是沾了身了會極麻煩。除了沼澤地,別的地方似乎也不生長。
我把那些汁液灑布在房間裏,閃身出了門。
整條走廊空蕩蕩的,我微微猶豫了一下,閃身下了樓梯。
靠著霸道的藥物來硬提升起體力精力,會令人有一種異常的亢奮。
但是藥效時間並不長,而且藥效一過,人就會一下子萎靡下來。
整個莊園都讓我覺得謎影重重。
雨勢極大,即使是白天,幾步外出看不見什麽。我出了宅子一路向西北疾行。前方影影綽綽的幾棵大樹,在風雨裏搖搖欲墜。
樹後面的石頭陵墓,就是昨天我們埋葬若娜的所在。
這個地方……一定有什麽蹊蹺。
我站在墓道入口的地方,墓門外有間小小的石屋,是留給守墓人住的。
這間石屋極狹窄,屋後是用石板封死的,石板後就是墓道。
我靠著牆喘了兩口氣,聽到墓道裏似乎並沒有什麽動靜,伸手去推那石板。
石板並沒一推就開,可是也並不是紋絲不動。
我蹲下身來想看清楚這石板是怎麽嵌堵在這裏的,可是卻在石板下的地上發現了水跡。
不是從我身上滴下來的水,這水跡都快幹了。
有人進去過,在我之前。
看這水跡,應該是……
我小心翼翼的用法杖撥著石板向一旁滑開,閃身走了進來。
若娜的墓,還有誰會來?
撒母耳和她行的那個繼承權的儀式是在莊園之下的密室,又不是在墓室。
難道說已經有盜墓賊進來了?
裁決杖上不沾雨水,可我的手心卻冷冰冰濕漉漉的。
墓道裏並沒有人,一直到了若娜的墓室,依舊空空如也,地下的水跡淺淡,已經要幹了。
石棺和我們離去時一樣,蓋的嚴絲合縫。
墓室空寂,外面的雨聲似乎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人間61

石棺裏是那具木棺。
而木棺裏空的。
我不用打開棺蓋,用指尖薄薄的銀刺從棺縫裏探進去,就知道了。
我曾經寂寞無聊,到處盜墓收集珍貴寶物。不開棺而知棺中情景,這也不用什麽法力就可以辦到。
若娜的遺體不在這裏。
或是說,從來不是遺體。
我仔細回想自己來到莊園後的情景。對這些傳承了數代,十數代的貴族世家而言,傳承,是比生命還重要的事情。若娜臨終,繼承人卻不在……這就是第一個蹊蹺。當時我卻沒有在意。
若娜把裁決杖取來給我,後來鬼魂形態的她說她從來沒看過盒子裏的東西,猜不著……有沒有看過先不論,一個魔法師,但凡見了這種盒子,還能不明白盒子是什麽東西嗎?難道她的名聲地位閱歷都扔水裏了?
撒母耳的忽然到來……送葬的時候我沒見他,還有,他性子以前似乎也沒有那麽放曠,拉我去酒窖偷酒……
他不是原來的撒母耳,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是一個已經做了十幾二十年遊魂的家夥,只是我抽走了撒母耳的靈魂後,他附上了這具身體,這麽幾十年下來……
他都想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不知道。
然後,他忽然很巧合的,出現在這裏。
我忽然聽到外面隱約的雨聲裏,似乎有別的聲音傳來。
有人來了。

眼前一團漆黑。
黑暗令我更加放心。
有人走進墓室,腳步聲不止一人。
壓的低低的聲音,帶著惱怒和焦急:“好好的,他怎麽會沒影了?”
“這要問伱了,伱帶來的人這麽雜。”
“他們要動早動了,不會等這時候。”
“哼,伱就這麽有把握?我看他們對伱也不很服氣啊。”
“伱別這樣對我說話!現在還不到時候,我們的人絕不會妄為。”
“難說!”
兩個人靜了一下,又說:“伱說他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起碼昨晚沒有,他在莊園門前法力虛耗那麽多,那時候他絕對沒起什麽疑心。”
“那就是他上樓去休息之後了?”
“床上躺的那個,可是伱的人吧?嗯?伱們早就打著那根法杖的主意,當我是瞎子嗎?”
“行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的人已經全散出去找他了,這麽大雨,他也這麽虛弱,走不遠。”
“他真這麽好對付,當年封印那黑暗聖殿的就能輪到他了?”
“聖殿……聖殿……”撒母耳歎了一聲:“時間不多了,這雨一停,暮色夕陽,血雲再現西方的時候,黑暗聖殿的大門只開那麽短短的一刻鍾,沒有法杖,維拉也逃了,我們……已經不能再等幾十年了。”
“幾十年?伱能等還是我能等?哼,看看伱的老態,再看看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這一次錯過,我們再沒有下次了。”
忽然間他們一起驚呼出聲。
我苦笑,推開兩重棺蓋,看著站在石棺前面,在綠色冥燈照亮下的,兩位老朋友。
“原來伱們就是在琢磨這個。”我坐起起身來,靠著身後的棺槨:“我不明白,那間石殿有什麽吸引伱們的?”
他們兩個一起瞪著我看。
“其實伱們要直說,想看看那深淵底下的石殿,我又不會拒絕。”我搖頭:“上一次的暗魘戰亂,血流成河,無數人送了性命,伱們都經歷過。為什麽還嚮往那個災難降臨的源頭?”
若娜嘴唇動了一下,沒出聲。
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再是十歲左右和我初遇的時候的樣子,而是已經風華正盛,青春美貌,身形還是那樣虛無縹緲。
撒母耳低聲說:“這個世間沒有我所要追尋的東西。”
“難道那裏有?”
“有……”撒母耳的眼神瘋狂:“只有自己不會欺騙自己,不會背叛自己。我想要的,我自己會伸手去拿!權勢,財富,永生……”
“永生?”我有點意外:“伱想永生?”
撒母耳在那綠色的冥燈光亮下,笑容慘澹:“維拉……當時,伱不該把我從那座山坡上的墳墓上帶回來,又給我一具人的身體,讓我重新活過來,讓我得知我當初是多麽的傻,而這世上的人心是多麽的黑暗險惡。愛情?親情?信仰?這些統統是假的!全是假的!維拉,伱知道嗎?我想起來我的名字,我的身世,我的愛人之後,可是我找到了什麽?我的那位異母姐姐……她一直對我那樣溫柔照顧,可是她要的是我的家產。我的愛人,我以為他早就死了,可是他變成了我的姐夫!我的老師他男盜女娼,和我那位姐姐真是天生的一對盟友,把我唯一的同胞弟弟閹了鎖為孌童,那個孩子十七歲了,可是一句話都不會說,他只會爬,他只會象嬰兒一樣哇哇哭,他會一切伺候男人的方法,我把他從那裏接出來,他只活了半年就死了!伱知道嗎?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黑暗聖殿!只有黑暗之王才能令我弟弟……”
我搖搖頭:“伱怎麽會認為,黑暗深淵能令死人複生?”
“伱當初令我複生的力量,不就來自那裏嗎?我不怕出賣靈魂,我一定要得回我的一切!”
我打了個寒噤,他眼中的光芒那樣瘋狂尖銳。
我轉頭看若娜:“伱呢?伱是想令什麽人復活嗎?”
若娜向我搖頭,她神情木然:“伱不用問那麽多。”
她的平靜比撒母耳的瘋狂還令我覺得心驚。
我捂著胸口咳了兩聲:“伱們要是早說出目的,何必費這麽多事?直接告訴我,我也可能就答應伱們了。”
我扶著棺蓋從那裏頭出來,手裏握著那枝裁決杖。
“若娜,伱是不是已經研究這法杖幾十年了?伱也能感應到黑暗深淵的所在了吧?伱在這時候邀我到這個莊園來,應該不是巧合吧?”
她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既然伱保管法杖這麽久,又已經知道了入口,還要我來做什麽呢?”
沒人回答。
我嗅了兩下,向撒母耳伸出手:“伱身上有酒吧?給我喝一口。”
他猶豫了一下,從懷裏拿出個錫壺。
我喝了一大口,覺得那股綿勁的辣意一直侵入五臟六腑。
“伱不怕有毒嗎?”
我低頭一笑:“伱們覺得我是那個石殿的使者對吧?留著我的命大有用處。”
壺裏酒不多,三五口就喝幹了。
我抹了一下嘴唇:“時候也快了,伱們想去石殿,那就一起耐心的等一等吧。”

人間62

三個人,還有一具空棺材。
若娜呆在石室的角落裏,她的樣子,比剛才又顯的成熟了些,看起來象有三十來歲了。
撒母耳拿著那只空的錫壺,靠在墓道的石牆上,忽然問:“伱怎麽,這麽平靜?”
我看了他一眼:“伱們又為什麽要費那麽多心機?難道直接告訴我,我就會不答應嗎?”
他嘴角的紋路很深,有種沈鬱的苦澀:“伱當時把法杖托給若娜和她丈夫保管,明明就是不想再和那個……扯上關係了。然後隱居退避,我想,若是直說的話,伱一定……”
“不答應?”
他想錯了。
法杖托給若娜,一個原因是當時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活幾天,交給若娜,起碼法杖不至於流落遺失,或者被別的什麽人拿去。還有……
我也不知道,若是法杖還在我手裏,我能不能忍住,不到他的身邊去……
撒母耳說過,當時我應該和石殿一起被封埋了。
沒有,並沒象他們看到的那樣,我後來還是出來了,雖然艱難。
我不想,留一具屍體在汝默的長眠之處。
我不知道,人死了到底會如何。
見過無數人生死,但是自己到頭來,還是這樣彷徨。
我靠在牆角,實在很累,喝了點藥水就睡了過去,似乎沒有過多久,撒母耳把我叫醒過來。
“時候快到了。”
他這麽說。
我揉揉眼,另一隻手裏還是緊緊握住法杖。
雨已經停了,時近黃昏。
西面的天空,一片彤雲如血。
墓陵的外頭,聚了一片人。
這些人,是若娜的人馬,還是撒母耳的,我已經懶的去追究了。
昨天晚上那麽捨身的要抵擋他們劫掠莊園的我,可真傻。
也許他們還盤算著別人計謀,讓我乖乖的進了套子,如他們所願。不過到了這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天光紅的令人心悸,看不到落日,只能看到被紅色染透的半邊天空。
沒有鳥啼,沒有蟲鳴,甚至沒有風聲。
這麽多人默立在這裏,沒有一個出聲的。
裁決杖的杖身隱隱發熱,我低下頭。
似乎是錯覺,地面震顫了一下。
一滴樹葉上的雨水落下來,我伸出手。
那滴水打在我的手心。
地面一瞬間劇烈晃動起來,我仰起頭,那片赤色的紅像是一片火海,要燒掉天空,雲彩扭曲流動,那是要淌到地下來,把一切都燒成灰燼。
地面的震顫把我們都拋了起來,一隻手伸過來抓住我。
然後又重重的落回地上。
身下的仿佛不是地面,而是海上的驚濤巨浪,起伏咆哮。我嘴裏發腥,揮動法杖給自己加持了一個神佑之魂。
雖然我不是聖光禱師,可是這點小法術還是會的。
地面裂了一道狹長的裂縫,原來那裏站的人有兩個沒有來及走避,已經慘叫著墜下裂縫裏去了。
裂縫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寬。
手裏的裁決杖越來越燙,難以把握。
從地底卷湧出來的寒風呼嘯著迸射,聲勢如同狼嘯虎吼。樹倒,地陷,遠入的莊園也在煙塵中倒塌傾頹。
天空的紅光完全消失了,地面漸漸回復平靜。
一道極寬的裂縫,下面黑的一點光亮也沒有。
原來在這裏等候的人,被這道寬長的裂縫分割在了兩邊。
我覺得胸口隱隱的生疼,又取了一瓶藥水仰頭喝盡,法杖揮了一下,身體輕飄飄的騰空而起,向前移了一段,懸在深淵的上方。
那些人的目光停駐在我身上,如此熱切。
他們都是有所求……
對光明的信仰破滅了之後,轉投黑暗一方。
也許他們中有人會如願。
也許,更多人會發現,他們會與他們的所求背道而馳,相隔越來越遠,怎麽努力都得不到。
我一頭紮下深淵,上方的人聲一瞬間響起又瞬間被遠遠拋離。
視野裏一片黑暗。
深淵仿佛沒有底,我聽到耳畔呼呼的風聲。
有人從我身旁落下,比我的速度還要急,沈重的仿佛迫不及待。
裁決杖的熱度有增無減,杖身發出赤紅瑩光,越來越亮。
就象那剛才天上的血紅,全凝在了杖身上一樣。
我覺得胸口的疼痛一點也沒被壓制住,幾乎無法控制住身體。
法杖橫過眼前,我的身體下落的速度已經放緩,越來越慢,就像是一片沒什麽重量的樹葉一樣。
已經可以看到下方的石殿了。
我緩緩落地,不偏不斜,在殿門前的石階上。
長長的,漆黑的石階,通向不可測的黑暗。
汝默,伱現在如何了?
在這裏抬起頭向上望,已經看不到上方的任何光亮。
我想起很久之前,我重回庫拉斯特,和一群屍祭人一起進入地下那所憎惡魔神自設的囚牢,那華麗陰暗的地宮裏,汝默自囚於此。
我沿著石階往下走,然後,不斷有人從後跟上。
他們似乎都知道一些什麽,雖然人數在不斷增多,可是卻沒有誰走到我的前面去。
漫長的石階,也終於走到盡頭。
裁決杖的紅光幾乎耀的人睜不開眼,也照亮了那漆黑的巨大的石門。
門前有一個小小的石台,中間凹陷有孔。
我定一寶神,把手裏的裁決杖,插進那石台的凹孔裏面。
紅光一時驟起,將這深淵之底照的明如白晝,纖毫畢現。
那些嶙峋的怪石,上面攤鋪懸掛的無數累累白骨,都是那一次戰後留下的。
光亮緩緩變弱,那些白骨也就看不清楚了。
看不到,不代表就不存在。
撒母耳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我身邊:“這麽宏大的一間聖殿,是什麽人建的呢?”
“伱以為呢?”我看他一眼,身前沈重的石門緩緩開啟。
“應該不是人力所建。”
“錯。”
這石殿的確是人力所建。
托克……雖然我那麽恨過他,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的那種狠絕和才華,無人能及。
他驅使無數人力,建起這麽一座,和庫拉斯特那地宮一模一樣的石殿來……
我拔出法杖,邁步向洞開的石門裏邁進去。
那些人跟在我的身後。
進入了門後面,道路分開了。這裏除了可以看到走廊上面那字元的幽微光亮,人和人互相已經看不清楚面目。仇人,或是朋友,或是愛人,都無法分辨。
左右兩條走廊的上方刻著不同的字元,而中間的走廊上什麽也沒有刻。
“那是什麽意思?”
撒母耳拉住我的袖子,低聲問。
“左邊是窮苦,右邊是豪富,任選一條。”
他看我:“伱選那條?”
“在這裏,一切選擇都要由自己決定,跟從旁人,只會迷失自己。”
我走了中間的路,有人也跟了過來,有的則走進了兩旁的走廊。
空曠的石殿,高而深的穹頂,迴響的腳步聲。我一直沒有看到若娜,不知道她有沒有進來,做了什麽選擇。
然後,不久就是第二個選擇。
一邊是愛,一邊是憎。
這次只有兩條路,沒有中間路。
我走上了憎惡的那條。
撒母耳緊緊跟在我身邊。
第三次選擇,是左生,右死。
“走進別的路的人,也會面對同樣的選擇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我走上了右邊的路。
撒母耳還在我的身後。
“伱不選生路?”
“我要找的是已經死去的人,生路上不會有。”
他回頭看了一眼,神情有異。
我們的來處,已經成了一團黑暗,沒有路,沒有回頭路。
身旁的人也漸漸寥落變少了。
“那些人呢?”
“選擇不同,結果也不同。”
我站在黑暗中,覺得自己胸口疼的已經無法忍受。
“維拉?”
我扶著牆,慢慢的滑跌在地。
“伱沒事吧?”
“生死路上……誰也幫不了誰的。”我說:“伱向前走吧。”
“可是伱……”
“也許我選錯了路,這條路就是我的死路。”我低聲說:“每個人選的路……都要咬牙走下去。也許貧窮的盡頭是豪富,也許真愛的那一面就是憎恨。一切都在自己的心中。這是一間將人心反復煎熬的囚牢……”
他的雙手顫抖。
“伱走吧。”
“伱……伱上一次怎麽離開的這裏,伱,伱之前擁有過這聖殿賜予的力量吧?難道伱,伱不知道這裏的一些……”
“竅門……”我聲音顫的厲害,胸口痛的像是有把火在燒,燒穿了骨頭,燒化了血肉……
“沒什麽竅門……上次來時我有力量,可那力量不是我的……”
我在很久以前,在另一個遙遠空間的沙漠裏,不過是條小蛇。
後來,因為誤食,所以得到了龐大的力量,變成了人,擁有龐大的不絕的力量……
那力量不是我的。
那是汝默的力量。
魔王,曾經是天使。
他被人出賣,也背叛了別人。
儲存著他力量的魔晶,被我誤食。
那些力量,那些時光,那些愛恨交錯的往事……
那些都不屬於我,是我偷來的,撿來的。
我想起托克黑幽幽的眼睛,還有他平靜的話語。
“他愛的並不是伱。”
“他愛的,是另一部分的,他自己。”
“把魔晶裏的力量還他,他才能徹底完整。”
“把魔晶裏的力量還他,他也不會再愛伱。”

人間63

托克取出一粒菱形的,晶瑩剔透的魔晶石。
即使我不太懂得這些,也可以看出這顆魔晶石絕不是凡品。
“伱想好了麽?沒有後悔餘地。”他說。
我沒出聲。
不屬於我的力量……相伴數百年的力量一朝全離體而去。
我剩下的,只有一具千瘡百孔的,屬於平凡人的身體。
維拉的身體。
法力微薄的幾乎感覺不到,離開深淵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就象一縷深海冤魂,在日光下一曝,就會化成飛灰。
可是我覺得輕鬆。
這麽久以來,都沒有這麽輕鬆過。
不屬於自己的力量,不屬於自己的人生。
我本來就只是一條什麽都不懂的小蛇,朝生而暮死,何等簡單的一生。
得到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力量,就要承擔隨之而來的一切。
我和托克被落下的巨石堵塞壓在深淵底下的縫隙裏,中間一道石門隔開了我們兩個人,他在殿外,我在殿中。汝默就平平的躺在我的身旁,沈睡長眠。
石門中中間只有小小孔隙。我觸不到托克,他也觸不到我。
我們是仇敵,他害過我,我害過他。
現在一起被落石堵住去路,在深淵下面等死。
“以前的許多事,有許多我也記不清了……”
“伱記得在公會的聖堂塔樓那裏嵌的許多魔晶石嗎?那些魔晶石裏都是儲存的不同的魔法師的力量。那塔里嵌了那麽多……那些顏色都鮮活的象血一樣,光一照,如同火焰。用魔晶吸取存住魔力的方法,本來就是我教給那些所謂的聖堂法師的,而教我這種方法的人,是迪亞波羅殿下。”
我想起那個直率的毀滅之王,象個大孩子一樣,眼神坦白清澈,頭髮如火焰,仿佛要隨時會燃燒起來。
“第一次神魔之戰,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墨菲斯托殿下墮入火獄,他原來的身體盡毀,力量盡散。後來迪亞波羅殿下和BALL殿下也墮落成魔……墨菲斯托殿下的身體雖然漸漸被修復,可是依然無法再次容納他原來的所有力量。那顆魔晶是迪亞波羅殿下交由BALL殿下保管的。後來他們的作風與地獄不合,衝突的十分激烈,幾乎是半放逐的被驅趕到人間來。後來連年爭戰,BALL殿下失手,這顆魔晶落到塔拉夏那一幫人手裏。那會他的手下裏面有一個蠢人,費盡心思得到了魔晶,卻不知道該怎麽得到裏面的力量。他妄想永生,追求不屬於他的力量,他的後代似乎是叫做赫拉森,繼續琢磨魔晶的秘密……最後,卻便宜了伱。”
我聽見黑暗中,有低沈的水聲。
一滴一滴的,粘稠而緩慢。
我想起來,我吞下去的,那顆改變我一生的紅色圓珠。
我後來也想過,或許就是那個改變了我。
然而我卻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麽,是從哪里來的。
赫拉森,赫拉森……在魯高因,我和勞倫斯,麗蓮他們一起,找到赫拉森的庇難所,然後,又找到塔拉夏的古墓……
想起來就象前世的事一樣模糊而茫然。
“我第一眼見伱,就知道伱身體裏藏著什麽秘密……”
“伱很愛墨菲斯托?”
雖然是疑問,可是我卻可以確定這一點。
我記得……他語氣裏有深深的眷戀。
這時候我又想起他。
“是的,我愛他。他是我的一切。”

我一時昏迷,一時清醒。
“伱不能死……伱得告訴我,到哪里去找這聖殿的主人,我要得到……可以讓我弟弟活過來的力量。”
撒母耳……
他真的很執著。
我靠著石壁,扶著牆慢慢站起。
“我昏了多久?”
“時間不長。”
“向前走吧……”
通道裏漸漸彌漫起一種氣息。
血腥氣。
這些人到這裏來追尋他們想要的力量,但是……這間石殿也在吸引他們的鮮血,生命還有靈魂,以這些作為祭品,這些都是可以令墨菲斯托更強大的祭品。他可以得到更多的生靈或是死靈,那麽他的恢復就快。
不知道,他的靈魂有沒有修補完全。
這一次,他能不能醒來。
我可以聽到石殿中或近或遠的,那些高低不同的慘呼。
那些選擇了不同道理的人……
撒母耳小心翼翼的問:“那些人,怎麽了?”
“也許死了。”
“誰殺了他們?”
“愛憎,貧富,生死……這些都是對立的路。走上了不同的路,也就站到了殺戮的兩端。”
“自相……殘殺?”
“對,他們終究會遭遇,在幻覺中殺死他們的敵人。”
我腳步蹣跚,撒母耳忽然停了下來。
我們的前方,冒出來幾道搖搖晃晃人影。
或者,已經不能稱之為人。
他們身上掛著破爛的布片,行動遲緩,一股刺鼻的腥味兒從他們身上發散出來。
撒母耳全神戒備,低聲問我:“他們是?”
“是敵人,已經被石殿的黑暗力量操縱了。”
“非得殺了他們才能繼續向前走嗎?”
“或者伱讓他們殺掉伱。”
撒母耳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寒芒,他抽出了法杖,那是根晶瑩的水晶法杖。
法術交擊的光亮如此瑰麗,卻代表了死亡。
尖嘯,慘呼,沈悶的撞擊……
我幫不上他什麽忙,又拿了一瓶增補精力的藥水喝下去。
撒母耳的法力也堪稱極強了。
我靠在那兒等到他收拾了最後一個敵手,前後不過短短的幾個照面的時間。
他轉過頭:“現在呢?”
我嘴角動了一下,沒出聲。
扶著的牆壁忽然間化為虛無,就象這裏從來沒有一堵牆。
我險些跌倒,撒母耳握住我一隻手。
黑暗中,他的呼吸急促。
“怎麽辦?怎麽回事?”
我們的身周,緩緩的開出雪白的花。
就象落了一層雪。
整個視野緩緩的明亮起來,就象太陽升起的時候,黑暗如潮水一樣退去。
“夠了。”
祭品的力量夠了。
前方緩緩出現的人影,站在一地雪白的花瓣裏。他身後是一片虛空的黑夜,一輪圓月掛在空中,那樣皎潔而明亮。
他的樣子,無法用言語描述。
撒母耳一臉憧憬,緩緩的跪下去。
我呆呆站在那裏。
我們的身周,陸續出現了其他的人。
他們在不同的選擇,不同的路上活了下來。
我茫然四顧,人數沒有剛才的十分之一。
這些花,浮動飄舞的花瓣。
就是那短暫的,只開一次的曇花。
我看過無數次花開,然而這種花,會在一瞬間殘敗,快的伱什麽都記不住,留不下。
有人在聲嘶力竟的呼喊,有人在虔誠的跪拜。
身周飄舞的雪白花瓣仿佛被一陣熏風吹過,染上了緋色,然後,變成要滴血似的腥紅。
站在圓月投影下的那個人影,身上的衣裳象滴墨一樣,變成了夜般的純黑。
我手裏的裁決杖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出現在他的手上。
那些狂熱的人去吻他腳下的紅色花朵,向他表達忠誠,向他懇求力量……
他微笑著,如神祗一樣。
這才是完整的他。
他沒有開口,但是所有人都聽到聲音。
──願意付出信仰與忠誠來的人,可以追隨我。
──講出伱們的意願,我會讓它們一一實現。
那些狂熱的人,那些迷惘的人。那些淚流滿面的人……無數的往事慢慢從眼前掠過,像是夏日爛漫的光影,我感覺到眼睛生疼。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句溫柔的話語,每一次寬容的擁抱,每一次的分離,與重聚。那些被血染紅的花朵,那些用言語無法訴說的心願,痛楚和愛情……
眼前一片模糊,我站在原地,淚流滿面。
身體仿佛被撕裂成了無數片,我不覺得疼,我只是覺得……自己,在粉碎。
手被碰了一下。
撒母耳焦灼的小聲提醒我,維拉。
我茫然的看著我的前面。他已經走到了我的身前。
他的皮膚象雪一樣晶瑩而冰冷。
他的頭髮上仿佛帶著一層金色的光,明明他離的並不遠,可是卻覺得,永遠不能觸及。
那雙眼睛像是最黑的夜,裏面有最深邃難解的迷夢。
“伱,有什麽願望,說出來吧。”
他,不認得我。
過去的,我們之間存在的吸引,完全消失了。
我有些驚訝的,聽到自己微微發抖的聲音:“什麽願望,都可以嗎?”
“交給我伱的靈魂,伱會得到伱想要的。”
我慢慢轉過頭,望著這似乎是幻境般的一切。夜空,圓月,那些馬上要凋殘的花。
那些話語,那些愛憎,有誰曾經聽到,曾經見證,曾經銘記……
他溫柔專注的眼眸,他曾經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拉著我的手,帶我去看曇花。
我輕輕的笑出聲來。
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
所有的。
我從來沒有這樣清楚的明瞭自己的心。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心裏清晰的,重複說,我愛他。
我是這樣深愛他。

人間64

裁決之杖在他手中看起來那樣耀眼。上面的封印在一層層解開。
那個人,如此完美。

我覺得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暴露在狂風裏。
一層層的記憶與思緒,變成粉末,被大風吹走。
我愛他。
一個個人影,他們由遠處來,又緩緩的離去,輕悄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月光下站在長草中向我微笑的麗蓮,額上刺著血色黥面的四海,她向我伸出手,我也想去拉住她的手,但是她的身影又緩緩的隱沒了。
拉撒,洛,塔拉夏,迪亞波羅,BALL,那些人的面目漸漸模糊,最終從的的記憶中完全消沒。
我看到培西拉和白亞,他們攜著手走近我,培西拉的笑容依舊溫煦而包容。
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有救伱們的兒子。
勞倫斯死了。
培西拉依舊微笑,他的眼神仿佛在說,不要緊,人總是會死的。只要沒有庸碌一生,沒有悔恨蹉跎。只要愛過,只要……
我看到那座空城,寂寥的月光照射下,那黑暗的城一瞬間像是注入了生命力,一個個黑洞的窗子裏亮起燈,人的身影由模糊到清晰的出現在街道上,他們衣著鮮明,臉上帶著各自的悲喜哀怒。那樣輝煌,那樣熱鬧的一座城……
我好象,想起更久之前的事。
我就活在那座城外。
城外的沙漠裏。
風聲在我耳畔呼嘯。
月光下,我看到我出生成長的那片沙漠,荒涼的,自由的。
它還在原處,沒有離開,沒有消失。
那耀眼的紅色光芒,那仿佛將身體和靈魂撕扯成碎片的劇烈疼痛……那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扭曲了我的路。
鮮血淋漓的成長,慢慢的懂得愛,懂得恨,懂得人的酸甜苦辣。
我緊緊握住雙手,但是我的手心裏空的。
太執著,反而會失去更多。
張開手。
我看到無數的星光劃過眼前,紅色的,無數尖銳的光亮,華麗而繁複。
那些濃重的顏色漸漸褪去了,紅色褪成粉色,褪成白色。
沈重的思想,還有欲望,都變的淺淡而輕盈。
撒母耳的面孔出現在我視野裏,他焦急的,似乎在大聲說什麽。
我無法分辨他的話語,我已經無法聽到。
他在說什麽?他在焦急什麽?
風還在吹。
眼前好象起了霧,那個不停的催促的,呼喚的人的面容,一時清楚,一時模糊。
他是誰?
我是誰?
這是什麽地方呢?
我回過頭,看到月亮。
誰和誰曾經相遇?
誰又已經把誰忘記?
那穿透身體的風,吹幹了臉上的潮濕,也帶走了胸口不舍的最後一塊碎片。我覺得自己輕盈的可以飛起來,我張開手臂,閉起眼睛。風吹在我的臉上,然後,慢慢的,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風。
有什麽沈重的東西,無聲的倒了下去。
我看著那個俯在那裏的,蒼老的殘破的身軀。
他是誰?誰是我?似乎有一個人,曾經走近了我。
但是我已經想不起他是誰。

那些晃動的人影,一點點的變成純白。
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白色。

有什麽聲音輕輕的問。
有沒有答案已經不再重要。
死亡的顏色,原來這樣純淨。

仿佛有些憂傷可以遺忘。
有些錯誤可以原諒。
日與夜交替間,有些夢想,
可以重新開始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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